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☆、申氏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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斜陽草樹,尋常巷陌。

涇河之側,一座破落的小茅屋裏,衣著寒素的女子惆悵地望著別人家炊煙裊裊,再瞥一眼自家墻角已是空空如也的米缸,不由得發了愁。

自打她嫁入申家,就懂得了什麽叫生活的艱辛。她丈夫是個書生,不算學富五車,至少也是飽讀詩書之士,可偏偏考上秀才後說什麽也中不了一個舉人,一個月掙不來半鬥米,卻少不了花錢買筆墨紙硯。恁憑她怎麽勤儉持家,也是入不敷出,如今是真真正正地斷了炊。

夫婦倆相對無言,大眼瞪小眼地望著對方。

半晌,申生低頭沈吟了一會兒,試圖安慰申妻:“娘子不要生氣,待我考取功名,咱們就吃喝不愁了,到那時……(以下省略五百言美好藍圖)。所以今兒這頓就免了吧。何況,古人雲:‘天降大任於是人也,必先餓其體膚,空乏其身。’我相信,這是上天對我的考驗,有朝一日我必能飛黃騰達。”說畢,不禁兩眼放光。

“你就會用這些話來哄我,我不管以後怎樣,只問你現在怎麽辦。”申妻頓了頓,似想起了什麽,“你說飛黃騰達,倒是哪天呢?這次秋闈又落榜了不是?”

“誰說的?誰說的?”這話說到申生心頭之痛,他憤憤道,“本來我的卷是第一的,可恨現如今世風日下,那群人紛紛向考官送禮,竟生生將我擠下了榜,唉,唉,唉!”

“那你也送禮啊!”

“君子怎麽能做這樣的事!再說咱們不也沒錢麽?”

“……”

申妻被堵得說不出話來,半晌才賭氣似地回了一句,“這日子沒法活了!你不如去做強盜!”

“那可不行!”申生正色道:“我一飽讀詩書之人,怎能去做那賊人勾當?豈不是斯文掃地,教先人面上無光!”

申妻哭哭啼啼地說道:“反正家裏值錢的東西都賣掉了,你不如把我也賣了算了!”

“你這是什麽話!”

夫婦倆吵了半日也各自累了,又沒有吃晚飯,便早早睡下了,竟一宿無語。

翌日,申生醒來,天已大亮。妻是早就醒了的,只是在外間默默洗衣,也不看他。

望著娘子瘦弱的背影,申生幽幽地嘆了口氣,他自己也不是不知道她持家的艱難。他一個男子,賺錢不足以讓家裏溫飽,竟令他娘子幾欲賣身做娼!自己滿腹才華,卻至這般田地。知識還在,可力量呢?心想眼下已是將餓死之人,也顧不了那麽多了,遂,惡從膽邊生。他抄起一根木棒,沖了出去。

申妻嚇了一跳,忙問:“你這是幹什麽?”

“如你所願,我要去做強盜了。”說完頭也不回地走了。

“哐”的一下,申妻手裏的木盆掉在地上,水灑了一地。這個人……真個要去做強盜了?!她那只是賭氣的話啊!他也信?

道旁,一座孤墳。

“鬼兄,小生不是故意要扮你嚇人的……無奈家中孔方兄多日不至,早已是斷了炊,實無良策,不得已才出來打劫,請多包涵。”說完,申生還朝墓拜了兩拜,這才在墳後蹲下,握緊手中的木棒,緊盯著道路。

墳頭有一顆柳樹,枝條擺了幾下。申生抖了抖,揉揉眼睛,自己果然是餓得頭昏眼花了,分明沒有風麽。

一個老者佝僂著走過,申生憐其老弱,沒有下手。

一個小童走過,舉著一支糖葫蘆吃得正開心,申生舔舔嘴唇,自己總不能跟小孩子搶吃的吧,也沒下手。

一個壯漢走過,申生比比他的胳膊至少有自己兩倍粗,算了……

日已西斜,申生仍一無所獲。他放過了每一個路人,但每在墳上多呆一分,他那飽讀聖賢書的良心便多受一分譴責。“搶,還是不搶?這是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……”他嘴裏念念有詞。的確,搶了,對不起自己的良心;不搶,又對不起自己的肚子。他深浸在自己的糾結之中,隨口問道:“鬼兄,你覺得呢?”然後擡頭望了一眼。

這一望不打緊,申生仿佛看見了他以為這輩子最恐怖的一幕:墳的那端土松了松,有衣料摩擦的聲音,似乎,有什麽從裏面出來了……

擡頭望了望正在下落的夕陽,申生背上冷汗直下,汗毛倒豎,乖乖,莫不是這就出來了?自己不是故意要請他的啊,趕忙躲在墳後,偷偷地看。

卻見那端冒出一個人影來,農夫打扮,鬼鬼祟祟的,望了望四下無人,似松了口氣,掂了掂手裏金黃燦爛的一塊,咧嘴笑了:“你這窮鬼,墓裏什麽都沒有,沒想到口裏倒還含了塊黃金,我可拿走了。”

原來是不知什麽時候來的盜墓賊。

細看之下,竟是同邑的某乙,也是個窮得響叮當的人。可再怎麽著也不能欺負一個死人,打擾人家休息。一股正義感油然而生,申生一躍而起,“你這是搶劫!非君子所為也。搶一個死人,難道你不知道死者為大麽?”他義正辭嚴,竟忘了剛剛自己也在幹什麽……

那小賊看見突然從墳裏冒出一個人(鬼?)來,早已是魂飛魄散,話也說不清了:“還,還你便是!”說完將金塊一丟,一溜煙跑沒了影。

看情形是將自己當做墓主人了。

申生嘆了口氣,拾起金塊,放回死屍口中(心裏不是沒有掙紮的),將它重新埋好,又將墳理回原樣,末了還在墳前拜了兩拜,祝道:“鬼兄,鄉人無禮,請莫見怪,金已奉還,你請安息罷。天色見晚,我先告辭了。”方才轉身離開。

申生沒走出幾步,但覺陰風陣陣腳下起,一個聲音從身後飄來:“緩待同行!” 完了……這回碰上真的了。

他艱難地轉過身,只見一白衣書生飄然而出,峨冠儒服,似與自己年紀相仿。那鬼目並不可憎,可稱得上端正,含笑道:“恩公莫怕,我不會傷害你的。今日之事多謝您出手相助,大德無以為報。恩公怎麽稱呼?”

申生見那鬼笑得和善,自己方才還幫過他,理應不會再傷自己,便不大怕了,報上自家姓名。

“原來是申兄,失敬失敬。”鬼恭敬地拱了拱手,申生回了禮。“我早上聽見申兄的話,看你也是飽讀詩書之輩,只是如何會落得在此攔路打劫?”

“唉,鬼兄有所不知……”申生心頭一熱,便竹筒倒豆似的將自己如何屢試不中,乃至家中斷炊全部講了一遍,鬼很是唏噓。

末了,鬼嘆道:“想不到你的遭遇竟與我如此相似,我便是因此而長埋於此。”兩人又一同唏噓了一陣。鬼又道:“君為正人君子,斷不該在此劫道為生。我有辦法可以幫助你。”

“什麽辦法若成,必將感激不盡。”申生忙道,心想這鬼果真是個善鬼。

“此處不遠為亢氏府第,巨富,申兄可隨我潛入……”

申生打斷道:“那可不行。方才鬼兄以我為君子,卻是要我做梁上君子,罷了罷了!”拂袖準備離開。

“非也,申兄隨我去便知。”鬼攔住了他,又道。“只是我不便現身與君同行。”說完便隱了身形。

“那我如何知道你在哪裏,又如何去得亢府?”

“但見無風而柳條自動,便是我了。”鬼輕笑,到底還是跟來了。

巧的是這一路有不少柳樹。一人一鬼未走多遠,路旁忽然跳出一個人來,人鬼皆是一驚,細看之下,竟又是某乙。

“你還不走,不怕我吃了你?”申生皺了皺眉,嚇他。

“別裝了,我知道你是人。剛剛你與那鬼說的話我全聽見了,想必他一定有能偷財而不被發現的法子,我就跟來了。”

申生怕鬼不同意,想趕他走,但鬼卻說:“無妨。”嘴角閃現一絲冷嘲,不過他二人看不到。申生只當是鬼宅心寬厚,便不再阻攔,三人上路了。

未幾,果然到了一巨宅外。悄悄爬上了外墻,只見裏面雕瓦飛甍,廣廈樓閣,果然氣派。某乙沈不住氣了,兩眼放光:“噢,金子我來了!我要發了!我要發了!”心想有鬼之前的擔保,此行絕不會有人發現,他便立即跳入了宅內。

申生也想跟去,耳邊傳來一聲“別去!”聽聲音是鬼生了,“且看他如何。”

那某乙一落地,便有幾十個壯漢似的家丁一擁而上,舉起手臂粗的大棍朝他掄去,邊打邊還紛紛說:“哈哈,可算抓住你了!”“教你這妖物害人!看我把你打回原形!”

某乙嚇蒙了,趴在地上求饒,連連稱自己只是來偷東西的,並非妖物。壯漢們哪裏肯聽,直到打累了才發現他果只是個小賊,便又是一通亂罵,一頓亂打,將某乙趕出了宅。某乙身心俱廢,哀號著逃走了。

申生看見宅邊一棵老柳樹枝條抽筋似地抖著,似有一個人在用力忍住大笑,便知是鬼生。因問道:“為何不攔他?“

“為何要攔他?是他會錯了我意,我可沒說我有什麽偷財兒不被發現的法子。‘君子愛財,取之有道。’像某乙這樣貪財無德的小人,是該讓他吃些苦頭了。”鬼笑出了聲,“再者,今日他打擾我休息的事還沒找他算賬呢。”

“……所以你許他與我二人同行?原來你早知道是這樣。”

“對。” 鬼笑了一下,悠悠吟道,“此仇不報非君子,只分來早與來遲。”

申生抖了一下,虧他之前還覺得鬼生宅心仁厚呢。不過愛憎分明,是個性情中鬼。心下一想,又有許多疑問,“為何此家大防如是?家丁所言‘妖物’又是何人?”

“申兄你沒有聽說麽?”柳條不動了,鬼飄到申生耳邊,“我長話短說了。先是亢翁有女絕惠美,父母甚憐愛之。一夜有丈夫入室,狎逼為歡。欲號則舌已入口,昏不知人,聽其所為而去。羞以告人,惟多集婢媼,嚴肩門戶而尺。夜既寢,更不知扉何自而開,入室則群眾皆迷,婢媼遍淫之。於是相告各駭,以告翁;翁戒家人操兵環繡闥,室中人燭而坐。約近夜半,內外人一時都瞑,忽若夢醒,見女白身臥,狀類癡,良久始寤。翁甚恨之,而無如何。積數月女柴瘠頗殆,每語人:‘有能驅遣者,謝金三百。’是以我今日就是教你來捉這妖物的。至於它是何物,我也不知。恐同為鬼族,故不便現身。”

“我一人如何制服它?”

“鬼怪在不註意時最弱,你像剛才家丁打某乙時一樣,可伏。”鬼忽然不說話了,停一會兒又急咐道:“來了。我先回避了。”

“妖物在何方?”

一柳條似向南方指了指,便垂下不動了。

申生向南望去,不一會兒只見一紅衣少年沿墻下走來,眉眼如畫,風采甚都,然而舉止輕佻,媚態橫生。申生疑心這是只公狐貍。

少年剛從申生眼前走過,正準備穿墻而入之時,申生猛然從墻頭跳下,舉起木棒向他揮去。少年猝不及防,生生受了這一擊,便倒地化為一只火紅的狐貍,張牙欲咬申生。申生大驚,連連躲閃。忽然一道白光閃過,擋開了狐貍的一次撲咬,又聞空中大聲一喝:“擊之!”果然是鬼生來幫他了!申生趁機掄起木棒連連擊向紅狐,直到狐氣絕身亡。

申生向空中一抱拳,“多謝鬼兄!”

“申兄不必言謝,這是我該報答給你的。況且朋友之間何必這麽生分?”鬼真誠地說道。

申生大為感動,患難之時,乃見真情,這個朋友,他這輩子認定了。

待申生提了狐貍屍身來到亢宅大門口,眾家丁皆是大吃一驚,一介小小書生是如何將妖物制伏的?亢家老爺更是高興得大開筵席,將申生奉為上座,還連連盛讚他堪比武松再世,李逵重生。申生其實想說是有鬼生幫忙,但見廳中東南偶有一瓶中插的柳枝輕搖了搖,似在阻止,只好作罷。望見滿桌佳肴,餓了兩天的他不禁食指大動,大快朵頤之餘,還不忘拿了些放在袖中——這是帶給娘子的。

酒過三巡,申生似是醉了,連倒了三杯酒,一一酹在地上,說:“鬼兄請飲之。”亢家老爺以為他醉得不輕,便叫人扶他去休息。“我沒醉,我只是在請鬼兄喝酒。”“這還說沒醉,都說胡話了。”眾人卻見地上的酒一下子都幹了,紛紛詫怪,只認定申生是個奇人,並不信有鬼在,不然,為什麽沒有出來害人?

申生嘴角泛起一絲苦笑,鬼生的善良是他們永遠無法知道的,正如他與鬼生之間的友誼一樣不會被人理解。

這天夜裏,果然沒有妖物來作怪了。第二天,亢家老爺將三百兩黃金悉數贈予申生,還約定改日親自登門拜謝。在墳上送別鬼生之後,申生便捧著金子歡歡喜喜回了家。

到了家門口,申生一腳踹開房門,高聲喊:“娘子,我回來了。”進屋將盛金子的盒子放在桌子上,又說,“看我給你帶了什麽。”

“不看。說,你昨夜不歸宿去哪兒了……”語氣雖硬,聲音卻是沒有力氣,大概是餓了兩天的原因。

申生望著幾乎餓昏的娘子仍在埋頭為自己補衣服,心頭一緊:這些年娘子跟著自己受苦了。也不與她爭辯,忙從袖中掏出吃食,遞到她嘴邊。

申妻一楞,看清楚是吃食,一時間熱淚盈眶,狼吞虎咽之餘,不忘拈起一塊大的,遞給申生,道:“你也吃。”

申生笑笑,仍舊餵給她:“我吃過了,你多吃些。”覆又望著妻狼吞虎咽,心疼地說,“娘子,我們再不用過這苦日子了。”

申妻吃得半飽,也漸漸恢覆了神志,回神一想,這話是什麽意思?驚問道:“這吃食是怎麽來的?你莫不是真的去做強盜了吧?”

申生不語,將桌子上的盒子打開,金子倒了出來。

申妻瞪大了眼,幾乎嚇昏過去:“你哪兒來這麽多金子?完了完了,你真是去做強盜了,這可是要殺頭的啊!”

申生忙把實情告訴了她,只是鬼生那段略去了。妻稍稍緩了過來,但仍不信,直到亢家來人拜訪,這才是信了。

“唉唉,我說的你不信,反倒去相信別人。”申生嘆道。

“信信信,相公你以後說什麽我都信。”申妻望著那三百兩黃金,眼笑得像兩腰果,嗯,不偷不搶得來的錢看著就是踏實啊。“只是……”她忽然話鋒一轉,“有一點你唬得了別人可唬不了我。憑你一人怎麽可能降了那妖狐?你說,到底是怎麽回事?”

“娘子果然聰明。”申生想了一下,還是將鬼生那一段講了出來。末了還說:“確是那鬼生幫了我,可別人都不信。娘子你信倒是不信?”

“信,怎麽不信。”申妻聽完呆了,許久都說不出話來。半晌,由衷地稱讚道:“這鬼還真是個好鬼。一生得此一友,足矣!”

申生欣喜地說:“娘子真我知己也。明日我便請鬼兄作客。”

忽聞屋外有人笑道:“不用請,我自來了。”夫婦二人擡首看見窗外柳枝搖曳,白衣書生應聲飄然而入。

申生喜道:“鬼兄,你怎麽來了?”

“心有靈犀,故來之。”鬼生笑道,又指申妻對生說:“申兄娶得好賢婦。”

申妻去廚房做了幾個小菜,又取了一壇酒給他二人。申生、鬼生談詩論賦,言談好不暢快。

鬼生說:“實不相瞞,察兄命格,有大富之相,但終生與官場無緣。”

申生一聽,眼神暗了暗,頗為惆悵地說:“我怎麽沒早遇見你。”

“是以,‘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’啰,必先苦其心志。”申妻端上菜來,笑道。三人皆大笑。

笑過之後,鬼生說:“現在市場上蕎麥價格低廉,此奇貨可居也。”

後來,夫婦二人依言收購了幾十石的蕎麥。人們都很詫怪,暗地裏取笑他們。不久,天下大旱,禾稻、豆菽都枯死了,惟有蕎麥可以種。夫婦便將種子賣出,獲利十餘倍,漸富。由此更加敬重鬼生了。鬼生常出入申府,鄰人見之輒避,獨夫婦二人以為樂;或有閑言碎語,二人也不以為意。

然而,天下無不散之筵席。

有一天,鬼生逡巡門外,但不入。

申生招呼他進來,鬼生慘然一笑,說道:“今日永別矣。”

申生大駭,慌忙抓住鬼生的袖子,“好好的怎麽要走了?”

“我鬼期已滿,今將投往來生,特來告別。”又嘆道:“可惜來生不能記鬼時事。不然,當覆為友。情好如吾兩人者今絕矣!”

申生默然了一會兒,強笑道:“鬼兄你脫離苦海,正當相賀,怎麽能悲傷呢?今日我們不說離別,只把酒言歡。”遂與之暢飲。

他們回憶了往昔相處的一件件事,漸漸忘記了悲傷,因為回憶是那麽美好。

忽然,兩個老朋友似乎都感覺到了什麽似的,彼此默契地露出了笑容,那笑很是滿足。是啊,已經有了這麽美好的回憶,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呢?

是時候了……

鬼生在空中漸漸消逝,仍帶著那個仿若永恒的微笑,一點點消失不見。

申生望向窗外,風起,柳條紛飛……

作者有話要說: 如此用心,焉不成佳作?——某羊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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